有个老兵，心口像永远压着块冰，提起朝鲜，想起那段炮火连天的日子，他总喃喃着一个名字，娇静子。这名字像根刺，扎在他一生最深的地方，疼了快半个世纪。
黄万丰，一个地道的山东汉子，穷苦出身。十七岁，跟着队伍闹革命，觉得那才是穷人能抬头的路。脑瓜子灵，胆子大，抗日那会儿就敢在鬼子眼皮底下干活，解放战争也是刀口舔血一路过来的。到朝鲜战场，他才二十三，已经是志愿军27军的连长了，跨过鸭绿江时，心里想的是一腔热血，是保家卫国。
那是1950年冬天，冷得像是要把人骨头都冻脆了。部队接到命令，插到东线长津湖，去咬美军的陆战一师。那鬼地方，枪炮声一天没停过，到处是断墙残瓦，硝烟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。有一天打扫战场，通讯员抱着个小丫头过来，蜷缩在废墟里哭得撕心裂肺，估摸着爹妈是没影儿了，也就四五岁的光景。
黄万丰一看，这冰天雪地的，这么个小玩意儿搁这儿，哪有活路？战场再残酷，他这心肠可硬不起来。大手一挥，“带着，跟部队走！”有人说，连长，这是打仗，带着个孩子不方便。他能不知道吗？可就是见不得那孩子冻饿交加，就这么撇下。
他找了副扁担箩筐，一头放子弹手榴弹，另一头，就放了那个小小的人儿。行军路上，扁担晃晃悠悠，小丫头坐在箩筐里倒也安静，睁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，这个身上带着硝烟味的中国军人。黄万丰是真把她当亲闺女疼，自己病了咬牙撑着，弄到点药先给她吃。
部队缴获了美军的罐头饼干，他巴巴地赶紧往小丫头手里塞。一来二去，这孩子也粘他了。后来通过朝鲜人民军的联络员才知道，小姑娘叫娇静子。战场上打起来，黄万丰把娇静子托付给炊事班的战友照顾，自己端着枪就带着连队往前冲。
长津湖打得太惨了。他们在1224高地，顶着美军的飞机大炮，一轮又一轮的冲锋硬是没让他们跨过界，黄万丰身上也挂了彩。战斗歇下来，他第一个惦记的就是娇静子，缴获的好东西赶紧让人给孩子送去。连队的兄弟们也都把娇静子当团宠，心疼这个在战火里飘零的小丫头。
娇静子也乖巧懂事，她认定了黄万丰，张嘴就脆生生地喊他“阿布吉”，那是朝鲜话里“爸爸”的意思。这一声声“阿布吉”，喊得黄万丰心里软乎乎的，也更觉得自己得护着这孩子。
两年多啊，黄万丰带着娇静子，就像影子离不开人一样。他凭着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儿，从连长升到了营参谋长。后来参加第五次战役，形势突然变得特别紧张，部队得赶紧往后撤，那真是冒着炮火拼命。黄万丰把娇静子背在背上，硬是从敌人的火网里冲了出来，孩子一点伤都没蹭着。
眼瞅着仗快打完了，1952年，部队接到了回国的命令。大家伙儿那叫一个高兴，在鬼门关晃了两年多，终于能回家了！黄万丰心里也乐开了花，盘算着把娇静子带回去，他一个大男人，就算再难，也要把这孩子拉扯大。他还特地用自己的津贴，给娇静子扯了当时最好的布，做了身新衣裳。
可就在要登火车的前两天，师部下了个死命令，白纸黑字写着：严禁携带任何朝鲜籍人员回国。这消息砸到黄万丰耳朵里，不亚于晴天一道炸雷。部队里谁不知道他有个捡来的朝鲜闺女？师领导也很为难，都清楚他们爷俩的感情，可军令如山，没人敢违抗。
黄万丰当时就急了，脑子里甚至冒出个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：部队拉的大炮筒子里不是空的吗？悄悄把娇静子藏在里面，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带回去了！这念头在他脑袋里嗡嗡地转，转了好多遍，可最后，骨子里军人的天性还是压住了这股冲动。
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。真要这么干了，万一被发现，孩子肯定还是回不去，自己得挨处分是小事，可要是给整个部队抹了黑呢？他们志愿军的荣誉，是战场上多少兄弟拿命换来的，自己怎么能因为这私情，去毁掉这份荣耀？
想到这儿，黄万丰的眼泪就下来了，淌到嘴里又咸又涩。他知道，自己必须服从命令。最后，他把娇静子托付给一位朝鲜人民军的女上尉。临别前，师里破例给他们爷俩开了个小灶，吃了顿“团圆饭”。娇静子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，小脸上挂着泪，还奶声奶气地劝他多吃鸡蛋，用小手给他擦眼角。
那天晚上，黄万丰最后一次哄着娇静子睡着，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那么暖。他咬着牙，强忍着抽泣，转身走出了那个简陋的营房，登上了回国的列车。车轮轰隆隆地转动，每一下都像是碾在他的心上。
这一走，就是天各一方，再没见过。黄万丰回到国内，不是没想办法回朝鲜，想把娇静子接回来。可当时中朝两国情况复杂，他一个普通军人，这事儿千头万绪，最后怎么也没能办成。最让他痛苦的是，后来听说，其实当时只要上面想想办法，是有可能带回国的。这消息像块烙铁，烫得他心里一辈子都是个窟窿。
时间晃到了1982年，黄万丰已经是战斗英雄，作为代表团成员访问朝鲜，还受到了金日成的接见。这是多好的机会啊！他只要开口，随便提一句，或许就能找到娇静子的下落。可那话到了嘴边，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他还是觉得，这是他自己的私事，不能因为个人的情感去麻烦国家，去影响公务行程。就这样，他又一次错过了可能与女儿重逢的机会。
晚年的时候，黄万丰坐在老屋里，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方。一提起朝鲜，一提起那个喊他“阿布吉”的小丫头，英雄的泪就止不住。他说，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，就是没能把娇静子带回来。他觉得自己像个“逃兵”，在战场上没怕过谁，却“逃”离了一个那么信任他的孩子。这份愧疚，这份沉甸甸的思念，就像那根看不见的刺，深深扎在他心里，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。